管家候在程太太臥房門外，已經站了兩個時辰。自打他回來回話之後，屋內的人知道了之前發生的一切，就是沒有聲響傳出來，更讓管家心裏這根弦狠狠地揪著，冬日裏楞是出了一身的汗。

宅子的另一端，月兒的暖閣外，也呆楞楞地站著一個人，丫鬟們急急忙忙地端著銅盆跑進跑出，端進去的還是清水，拿出來的染上了紅色，大夫是鶴翔堂的杏林妙手，可是月兒失血過多，連救死扶傷無數的大夫都沒有了多大的把握，玉簪的殘片一點一點被清理出來，都掛著鮮紅的血跡。

杏兒像昨日一樣坐在月兒的床旁，哭的整個手帕都濕透了，眼睛紅腫著一遍一遍地絮叨，“大夫，請您一定要救救她……”

月兒將簪子插得太深太用力了，那簪子在皮肉中生生地斷成了三截，大夫看了都輕輕地嘆了口氣，這是發生了什麽能讓一個姑娘對自己下這麽狠的手，這是一門心思只想趕緊死了不成？

最後一塊殘片終於被探了出來，大夫給傷口撒上藥粉，藥物的刺激讓月兒醒了過來，可是眼皮沈沈地無法睜開，只好任由這砂礫般的疼繼續在心口糾纏。

也好，疼著總比想著你心裏翻江倒海般難過要好受些。

大夫多纏了兩層厚厚的紗布，又囑咐了杏兒一遍，千萬不要讓月兒劇烈運動，每日早晚各換一次藥，千萬千萬不能讓傷口再裂開，否則就是神仙下凡也回天乏術了。

杏兒收下藥瓶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大夫，揚揚手制止了要幫月兒換衣服的丫鬟，親手拿過丫鬟手中的衣服，動作輕柔地給月兒換上，小心翼翼地生怕再牽扯到月兒的傷口。

許久，伸手輕撫了一下月兒的臉龐，容顏依然姣好卻不知是因為疼得實在難受，緊緊地抿著嘴角，杏兒知道，妹妹其實醒了，只是不願意說。小時候，每次月兒幫著她和鄰家的小丫頭吵嘴，回來氣鼓鼓的樣子都是這樣，嘴角總是下意識地抿著的，看起來格外地讓人心疼。

丫鬟跑去給還在太太臥房門前候著的管家回了話，說月兒已經沒什麽大礙了，管家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，程軒自始至終都在書房裏埋頭讀書，程太太這又一句話都沒有，這宅子裏，一下子不知道該聽誰的吩咐了。

也就剩最後一個人了。

管家心裏還是不願意的，畢竟那是當年自己大呼小喝使喚著幹活的人，如今卻要低聲下氣地把她當做主子聽她的吩咐了。

就算是一百個不願意，該去的還是要去，畢竟自己不姓程，總不能自己拿主意。

可杏兒也是什麽主意都拿不出來，原地擰著帕子轉悠著思索了許久，最後想起一個人。

大小姐讀過書留過洋，雖然幾年前就出嫁了，因為和乳母更親近些也知道母親和乳母不睦，所以很少回門，可娘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，大小姐也該回來陪陪母親，有孩子在身旁，好歹能寬慰寬慰。

“那我這就派人去司徒家去請。”

“今天太晚了，明日再去吧，今晚讓太太……讓婆婆好好靜一靜，別再去叨擾她了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第二天天一亮，家丁便趕去司馬尚書府傳話，腳步倒也挺快，一個時辰就帶著大小姐回來了。

司徒家老爺是朝中的尚書，官拜二品，所以轎輦雖沒有程家華貴，卻是實打實的別人家攀比不了的規格，窗簾上一道展翅欲飛的白鶴，便象征了轎中人的身份。

馬車急急忙忙地趕到了程府門口，坐在車夫旁邊的丫鬟熟稔地下車打算搬出墊腳的小凳子，等扶著裏面的主子出來，可轎廂中的人急的連這些都等不了，車剛停就急忙推開礙事的丫鬟，直接跳下了車，還差點崴到了腳。

下車的女子年輕貌美，除了那一跳沒有大家小姐風範之外，頗溫婉端莊，年齡看上去比程軒還要大上幾歲，只是那衣裳穿著與尋常女子不同，淺灰色百褶荷葉傘裙，綴著珍珠蕾絲袖口，頭發並沒有盤成發髻，而是精致地燙過卷卷地垂在肩側，那是西洋女子才有的裝束，如今換在這柳葉彎眉的女子身上，更添了幾分東方韻味。

正是人們晨起出門的時辰，不少人見到了這程家大小姐的打扮，三三兩兩地停下來讚嘆一番，果然是有錢人家，穿的都和尋常女子不一樣。

可大小姐沒有心思顧及這些，匆匆就進了家門，後面的丫鬟小碎步跑了兩步才跟上。

可是越到了程太太門口，越是有些遲疑，當初自己嫁出去時是歡天喜地地蓋上紅蓋頭走的，恨不得長出翅膀來飛到司徒家去就再也不回來了，這才不過幾年的光景，這宅子怎麽就冷清成了這個樣子。

還是推開了那扇門，母親依然面無表情地端坐在那紅木圓桌旁，雙眼通紅著，不知已經多久沒有睡意了，桌上的茶水已經放的冰涼，程太太只剩下一身華服依然光彩熠熠鳳華絕代，程錦苒差點沒認出面前這神容枯槁的婦人，見到女兒進門，也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。

“回來了。”

“嗯，母親還是不要傷心了，過幾天我把小寶抱過來陪陪母親可好？”程錦苒試探著安撫母親的情緒，母親越是這樣淡然，就越難以掩飾心中的傷心。

程太太伸手撫過桌上的朱紅漆松木擺件，小小的玲瓏木根雕上還刻著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鳥，“你還記不記得，昴兒三歲的時候看著這個物件兒眼饞，你不許他玩，他就自己爬到這桌子上抓，一把就給推到了地上，這百鳥朝鳳啊，就只剩下這一只了。”

臉上慈愛的笑逐漸被淚水覆蓋，語氣裏沒有埋怨，只有濃重的悲涼，程錦苒嗓子不由得緊了緊，本想安慰母親。

可疏離了太久的親情，還是無從開口。

門外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兩個人中間的尷尬，還帶來了書房的點點墨香。

“姐姐回來了，這次回來可要多住些時日。”

說完，又向母親恭敬地拱手行禮，“母親早安，聽管家說母親最近有些傷心，不知所為何事，兒子是否能為您分憂。”

“傷心？”程太太嘴角勾起一絲認命的笑，“有你在，母親有什麽可傷心的。”

就算是痛徹心扉，也不得不，也只能寬容他的肆無忌憚。

只因為你是嫡子，我是你父親的遺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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